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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家的倾向

1998-06-25 来源:光明日报 □苇 岸 我有话说

宁肯兄:

我喜欢马克斯·魏勒的画,我称他是个内心或精神有亮度的画家。这种“亮度”不单取决于画家对色彩的选择和运用,主要还在我从中看到的其对待世界的倾向或态度。魏勒宣称:“我的任务是,为现代艺术增添一些它所缺少的东西。”现代艺术的欠缺之一,我觉得即这种源于艺术家内心或精神的“亮度”。

关于这点,我想谈到本世纪另一位艺术家,被非完全褒意地称作“浪漫理想主义者”的美国摄影大师尤金·史密斯。他说:“常称我浪漫主义的人,其实自己的生活却充满失败和失望,所以他们不相信任何事情,而我一直相信,他们就认为是浪漫主义。”他相信什么呢?他依然相信人类的“可塑性”或“可能性”,相信如果能有足够的正确影响,那么人性就能向前迈进一步:“我非常相信人类的情感,我相信,如果你激发了人们的情感,许多反应就会随之而出。”他的《水俣病受害者》、《乡村医生》、《士兵和婴儿》等等摄影作品,正是这样影响于世的,“激发了人们从善和同情的情感。”今天的艺术时尚是消解和否定艺术家的这种(富于良知、道义、责任、爱等)倾向,它的逻辑之一就是,过去执著于这种倾向,世界也不过如此。但我倒习惯这样思维:如果完全摈弃了这种倾向,世界会怎样?当然,史密斯也坦率承认:“我不认为我们已经向前迈了很多步。因此我是个有同情心的悲观主义者。”在此,世界类似一个人,尽管他对自己的永生悲观,但他仍会主动锻炼和保健,仍会去医院。这便是尤金·史密斯的艺术倾向或态度,我赞赏艺术家(作家)的这种对待人类和世界的积极倾向或态度。对此我不会想到中国智者“水至清则无鱼”(今天它已成了人们放弃“理想”、责任和自律的最好借口)的箴言,而会想到俄罗斯民间一句谚语:“朝星星瞄准,比朝树稍瞄准打得更高些”。

梭罗近两年在中国仿佛忽然复活了。《瓦尔登湖》一出再出,且在各地学人书店持续荣登畅销书籍排行榜。大约尚未有任何一位19世纪的小说家或诗人的著作出现过这种情况。这显现了梭罗的超时代意义和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应有的力量。但人们谈论梭罗的时候,大多简单地把他归为只是个倡导(并自己试行了两年,且被讥为并不彻底)“返归自然”的作家,其实这并未准确或全面地把握梭罗。梭罗的本质主要的还不在其对“返归自然”的倡导,而在其对“人的完整性”的崇尚。梭罗到瓦尔登湖去,并非想去做永久“返归自然”的隐士,而仅是他崇尚“人的完整性”的表现之一。对“人的完整性”的崇尚,也非机械地不囿于某一岗位或职业,本质还在一个人对待外界(万物)的态度:是否为了一个“目的”或“目标”,而漠视和牺牲其它。这是我喜欢梭罗(而不是陶渊明)的最大原因,也是我写《梭罗意味什么》(刊于《中国文化报》1998年4月21日)的主要目的。

这一点,让我想到西蒙娜·韦依(1909—1943法国思想家、社会活动家),她是将基督精神与基督宗教区分开的,为此她说:“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我将永不会入教,为的是不因宗教而使自己同普通大众相隔。”这里,基督宗教类似“岗位”,而基督精神则类似爱默生和梭罗所崇尚的:每个人如果要完整的掌握自己,就必须时时从他自己的“岗位”回来,拥抱一切。同样,为艺术而艺术的“艺术”,为文学而文学的“文学”,为学术而学术的“学术”。为科学而科学的“科学”,是否也是一个个“岗位”呢?为艺术而艺术等等,不仅有悖人类的本意和初衷(正如梭罗讲的“现在哲学教授满天飞,哲学家一个也没有”;而当巴黎的诗坛一味沉溺在象征主义之中,出现了雅姆的同情弱小、怜恤生灵的诗歌时,纪德说“只有雅姆他一个是诗人”,也是这个意思),还潜在地包含了滑向“只要目的正当,可以不择手段”的危险和可能。从某种角度说,为艺术而艺术等等导致的冷漠,与为了纯洁种族导致的屠杀,为了“理想社会”导致的残酷,在本质上是相似的。它们具有一个共同的人性基础:为了一个设定的最高目标(目的),漠视和牺牲其他。因此,我从不认为“理想主义”或我所理解的“理想主义”与灾难必然相关,倒是赞同叶甫图申科的观点:“人类的最最可怕的苦难的创造者正是那种病态地丧失了同情心的人。”从这点说,具有悲悯底层民众襟怀和良知的张承志(尽管我不赞同他的激烈和偏执)与对劳苦农民给予深切同情和关爱的张炜,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可贵的,这也是我喜欢他们的原因。

近日,我完整地读了你的《沉默的彼岸》。它被《大家》选择不是偶然的,且它的方式与该刊所倡导的“新散文”的方式也是一致的。关于它,待再详谈。

谨祝撰安!

苇岸1998年4月2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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